昨天早上起床，我接到的第一个电话，说孙牧老走了，震惊不已。在前一天上午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还处于昏睡中。后来听到下午孙老又醒过来了，我感到很高兴，以为他能挺过这一关。但十分遗憾的是，孙牧老还是走了，走得很平和很安详。十几天前，我在准备着自己的书法展，拿到刚出版的展览书法集后，我去看望孙牧老，告诉他自己要办书法展的事，并请他审看书法集。躺在床上的孙牧老聚精会神地翻看着我的书法集，连声说：“好！好！现在对书法下这样大的功夫，写这样规矩书法的人太少了！”孙牧老的话对我是很大的鼓励。我很想以后有机会还要再请教他。没想到，这是他对我的作品最后的评价，也是他对我最后的期望。
　　孙牧老一生的艺术，是按照中国特有的艺术传承方式和道路走过来的。可以说，孙牧老的离去，是中国艺术传统自身传承方式与传习道路的断裂，是纯正中国艺术之香火的熄灭，是代表着最后传承香火的他那一代人的集体陨落。孙牧老正是在纯正中国艺术的传统中，上溯远追到宋代山水，倾心用功，深入堂奥。这在中国明清以后的美术史上，特别是民国以来的艺术情形中，是很少有人能够像他这样追溯传统如此之远，并力作深耕的。正是在这样溯源传统的历程中，孙牧老继承了我国优秀的文化传统，并接续了许多失传了的独特的绘画技法，中国纯正的艺术传统得以在他身上延续和发展。经过他自己一生的勤勉与修炼，又使这个传统形成了自己化古开今的自家风格。
　　在新世纪的今天，在中国文化日益显盛的当下，孙牧老的逝去，对中国艺术界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他的艺术及其所走的艺术道路是值得我们深入思考的。20世纪是中国社会与文化剧烈变动的时代，在西方强势文化的挑战与压力下，变革与求新成为整个中国社会萌动的时代思潮，艺术之途当然不会例外，西风东渐。对于有着自身深厚传统的中国绘画来说，讨论其未来发展主要有三种艺术主张：一是以西方的写实主义改良中国画；二是主张中西融合；三是坚持传统，走借古开今的道路。20世纪中国社会的实际情形，决定了引西入中以改革中国画的主张，或倡导中西融合的方式，成为中国艺术发展的主流思潮和实践方式。而宣扬精研传统，博采新知的传统一派主张则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排斥甚至抑制，因而具有了反潮流的精神，也注定了要走寂寞之道。孙牧老一生坚持走的正是第三种道路。他在陈少梅先生的精心指导下，由明代北派山水而直追宋代北宗山水，进而研习南宗，把宋代南北山水各家路数尽收于手，谙熟于胸，真正把中国山水画的精华透彻在握。由此，自明末董其昌贬北扬南而发展受到抑制的北宗山水画在孙牧老的手中展现出久违了的艺术魅力，重新焕发出了生机。中国独特文化的发展首先在于传承，只有在传承中，中国艺术的优秀传统才能被继承和延续下来。由于孙牧老的努力，北宗山水被传承了下来，使得这个优秀的传统延续到了今天，“活”在了现实生活中，使我们看到它的鲜活，它的生机，而不仅仅是在博物馆藏画中，在我们接触不上的历史时间中。这个传承所展现出的价值，正如一位优秀的教师，通过自己的辛勤汲取，再把知识传承给下一代，功不可没。而且，这个价值，在走过了很多的迷茫和挫折之后的今天看来，从中国文化的宏观发展历史来看，更具有不可替代的历史功绩。如果没有孙牧老等一代画家对传统艺术的坚守，那么今天再谈中国艺术的独特性、民族性以及未来发展可能就要另当别论了。
　　然而更为重要的是，孙牧老不仅仅是在传习优秀传统。继承传统说到底是为了发展传统，创新传统，使传统始终保持新鲜活力。没有创新，传统其实也无法继承，因为它会失去生命力。孙牧老精研传统，博采传统，兼收时代气息，融会贯通，最后在传统中创新出自己的面貌，发展了传统。实际上，孙牧老走的正是中国文化自古以来生生不息的发展道路——在继承中创新。可以说，正是孙牧老深入了传统堂奥，获取了真经，领略了中国文化的真正内涵和魅力，获得了真正的文化自信，才能不为时流所俯仰，坚持走自己的艺术道路，并在继承传统中不断地完善着自己的艺术。然而，孙牧老以及他那一代坚守传统的画家们的努力，坚持走中国艺术自我发展完善的道路，在求新求变的时代主潮中被很多人忽视了，甚至是被有意无意地遮蔽了。这个结果，是中国艺术的发展越来越偏离自身优秀传统的根本性发展道路。或者是在中国文化多样化的发展道路上，不应该被挤向狭窄的空间，而至自生自灭的尴尬境地。正是中国艺术在西方艺术牵引下的自我偏离，使我们对传统的认识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淡然，传统也离我们越来越远，以致于传统与现实正在或者已经断裂了。但是这实在是一个大问题，因为对传统的模糊，意味着我们对中国艺术的模糊，这影响到我们对中国艺术自身以及未来发展的判断。在倡导中国文化复兴的今天，我们究竟要怎样面对传统？这个问题或将仍是长期困扰我们的重要问题，而对它的认识，以及得失的判断还需要历史来检验。然而，终究时间不等人，不需要等到做出最后判断时，孙牧老已经离我们而去，他所代表的那一代人人离我们而去。他所研习的传统或许也就此断裂。这是他带给我们的遗憾还是时代的遗憾？
　　然而，当我们走近孙牧老的艺术，马上就能感受到中国艺术传统的巨大魅力。我想，认真地研究孙牧老的艺术及其所走的艺术道路，一定会给我们带来诸多的启迪和深刻的思考，这也是对他最好的怀念与追思。没有理由认为，孙牧老所传承的香火就此陨灭，因为中国艺术的发展终究离不开独特的中国艺术的创造道路。我相信，孙牧老对中国艺术传统的传承和创新一定会为我们所永远铭记。
　　                                                            2010年9月28日
　　                                                                于潜心斋